每日热门:秋读张爱玲


  原标题:秋读张爱玲

  来源:安徽商报

■私读

《张看》

◎张爱玲/著  经济日报出版社

·钱红丽

一年一度,又是秋日,有那么点长风万里的浩荡——一颗心到底有了虚静,如若小虫子细心排着队,慢慢走过去。

  

张爱玲的文字里深藏秋的气象,广阔而寂寥。

  她琐琐屑屑棉里藏针谈《海上花》《红楼梦》《金瓶梅》,我寸土寸金孜孜不倦地看。

  她年轻时行文,是平地一声雷的繁花锦绣,譬如谈音乐、谈跳舞、谈西洋绘画……人至中年以后,她的文风急转直下,是正合此意的平实舒缓。

《中国的日夜》大约写于1945年前后。

  “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”,就这一句,让我惊。

  就她,还天天去买菜?一直书呆子形象,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,偶尔一人出门,站在马路口付黄包车夫一点小费,也觉得窘……竟然还会买菜做饭?甚至,一篮子菜买回来,还能立马坐到桌子前作一首诗,那是因为,看见梧桐叶子慢慢掉了一片的姿势从容得奇怪。

  她那一段独自买菜的岁月,想必不再与姑姑同住,搬出来自立门户了,是个有家的女子。

  平凡的,温暖的,坚实的,为着一日三餐操心,心里面“无比诧异而且快乐”。

是冬天,她在菜场,看见“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,棉袍的花色相仿,一个像碎切腌菜,一个像酱菜……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,穿着桃红哔叽的棉袍,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,看了叫人心痛,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。

  ”用腌菜与酱菜譬喻小孩子身上的棉袍,实在是对一个天天买菜的主妇身份的微妙认同。

就是这个主妇,也绝非普通的主妇,一句“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”的句式,彻底泄了底,拉开了与市井主妇的距离。

  这个日日买菜的主妇在人群里应当显得格外青翠醒目。

  醒目的,不是她的华服,不是她的高个子,而是她深蔽着的作家身份。

  那个时候的她,处在写作的巅峰期,连走在路上看见别人菜篮里的一团银白粉丝,也要把它们比喻成“蓬头老妇人的髻”。

才华在菜场里也不会被埋没,就是这么强悍地横溢着流过来。

  那个时候真是快乐——“无线电的声音,街上的颜色,仿佛我也都有份;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。

  ”对一切那么有把握,那样的爱着,有着“樵楼初鼓定天下”的镇定自若。

她后来的人生,我们都是知道的。

  好日子,永远那么短暂。

前阵,看《连环套》。

  霓喜,一生背运,分别被三个男人利用得干干净净,徒留一堆孩子。

  今日见她在《张看自序》里这样否定自己:“三十年不见,尽管自以为坏,也没想到这样恶劣。

  ”

我倒没觉出坏在哪里,霓喜一生里先后仰仗的三个男人,均拿着一把铜锤,一锤一锤把霓喜作为女子的尊严,碾得粉碎。

  她被他们利用得一滴不剩,哀告无鸣,然后,他们悄然抽身。

  对于人性恶的刻画,她向来披靡无敌。

  一个对一己要求过苛的作家,渐渐被一种无形的反作用力拽得彻底失了声,也是情理中事。

  袁枚《遣兴》里两句:爱好由来落笔难,一字千改始心安。

  正契合了她对写作的态度。

  故,晚年时,一部《小团圆》删改数载,终究不曾落下最后一笔。

  《同学少年都不贱》,生前也是本不打算发表,不过念朋友之谊,寄给香港的宋淇先生提意见之用,便一直搁在那儿了。

  后来,她死了,宋淇也死了,宋淇夫人拿出来转给皇冠。

  平鑫涛到底忍不住,在新世纪里,还是公开出来了。

对一己之苛的人,活得更是认真,见不得别人随意泼污抛垢,一篇《羊毛出在羊身上——谈色·戒》,看得我莞尔会意。

  对别人的至深误读,舍得时间坐下来洋洋千言,一句一段的辩驳厘清,甚至反唇相讥,说那个署名“域外人”的先生看书不够细心,所以根本表错了情。

  看似傲慢冷漠不近人情,实则源于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,才那么较真,在乎。

  我特意翻她文后的写作年月——原刊1978年11月27日台北《中国时报·人间》。

  掐指一算,她那时已然五十多了,依然小姑娘一样的澄明心境。

  她一生如此。

  骄傲与认真,在她的身上渗透得特别深远。

  只能这么说,她自己把自己缚住了,缚在文字的茧里,不能有一个敞亮人生。

  属于她的快乐,才那么的节制,那么的短暂即逝。

近七十岁时的1988年,皱纹纵横的她在多伦多街头看橱窗,见到一种香肠卷,立刻想起小时父亲带自己去“飞达咖啡馆”买小蛋糕的旧事。

  她记得父亲总买香肠卷……这一段,无端让人心酸。

  是有渊源来处的。

  刚成名时的二十几岁的年纪,她写一篇《私语》,洋洋万言抖尽家底脉落,父亲玩舞女,抽鸦片,打姑姑,关自己达半年之久……那时,她该有着多少年少气盛的恨意,落笔终归无所顾忌。

  看后来张子静撰文,特地提及这篇《私语》,说是惹得父亲极不高兴。

  落笔时她断然料得到父亲的“不高兴”。

  可是,青春的血意喷涌,原也不打算再回到那个家。

  那么,父亲的“不高兴”,跟自己又有什么搭界呢?

活过多年,历经种种,已成耄耋,走在异乡街头,看见小食,突然一下子忆起“父亲”。

  于心底彻底达成谅解。

  父女多年,还有什么恨意无以释怀的?这一幕,纵叫局外人看得伤心惨目,但毕竟有一些人世的温馨。

人世的温馨是什么?是年老鬓白时的忽然转身,过往一切都被自己原谅,干干净净的,仿佛秋天的长风吹过树叶山林,吹过热闹人世,一脚踏出去,遍地繁霜的湿印子……

  本文《秋读张爱玲》介绍到此结束,感谢阅读。